秋末
康令，乃康龄，苏州话“龄”“令”不分，常被称为康令（苏州儿谚：康令康令，马来哉）。朋友，同事，兄长也。
该是1980年前后，我进苏州市委办公室，他从东台调进苏州，也进了市委办公室。他们夫妻俩是从省机关下放到苏北去的，也算荣归故里。
进市委办公室的通常是两类人，一类笔杆子，一类会办事的。我算弄笔杆的，他也是，哥俩好。现在年轻人不知，当年东台小评论名扬天下，挺红的。康龄得此恩泽？未证。今日仍有一说，苏北出理论，苏南出实绩。——横出枪一句，与康龄无关。
笔杆子起草文稿，写两类文章：为市委起草文件，为领导起草报告。还有一大任务，实况调查，为领导决策提供依据。我们俩不跟领导，负责抓情况、编内刊，分块分条线，各搞各的。与康龄的交集，常在为市委起草文稿。他搞过新闻，善抓情况，又有见解，内部情况常有他的劳作。
他有个天赋，见面一次，交谈几句，就是朋友。再次见面，亲热、熟稔的程度，就像老同学老同事，有过三生三世情缘。他很快得了个“三勤干部”的美名，手勤、腿勤、嘴勤，手勤多动笔，腿勤多下基层，嘴勤多发意见。那时，作文到半夜，至多有碗面或馄饨，嘴勤是没有多吃多占的。他从不为个人利益、位置待遇而争而伸手而抱怨。
好像是天性，为人随和，没有见他与同事红过脸，也从未见到唾沫横飞的争执。相处五六年吧，一次也没有。待人诚恳而和善。争执面前，常常是微微一笑，不再言语。
苏州地市合并，我仍在办公室，他在研究室，常有交集。不久，他到金阊区任政协副主席。
常见面，同住在一个小区，叫竹辉新村，原来市机关干部的宿舍。还有一层关系，秋末曾做过一年教师，他的一个儿子是我的学生。师生蛮亲热的。这届学生虽在“文革”中毕业，不少学生基础尚好，加上个人努力，再上大学，有出息的不少。我带的班，一位英国剑桥大学毕业后在美国工作，一位是美国白宫电脑专家，一位是苏州儿童医院专家，还有叶正亭、祝兆平，在苏州文史、书评界可称名人了，也包括康龄儿子，更多的是企业、机关骨干。秋末感到脸上蛮有光的。尽管初出校门并不懂怎样才能做个好老师。
康龄长我十岁，早就退休了。我搬出竹辉，见面常在街上、路上，偶尔在公交车上。我近视厉害，一两米外看不清脸孔鼻子，常常是他老远与我打招呼。
退休后，他学电脑，不久，就掌握了基本操作，开了网站，成了土专家，还做起了老师，曾向我推介一种最简便、不用记、适宜老人的输入法。用电脑，我是被动的，退休了，无处给你打字，逼上梁山的。他常去报社老摄影记者周纯炎那里，学习摄影，处理图片。他是一个时代同行者，三人行必有我师者，活到老学到老的人。
对苏州传统文化的推介，他退休后做了一件大好事。他是苏州评弹的爱好者，从小耳濡目染，热爱深入骨髓，退休后重拾爱好。他在网上办了个评弹沙龙，办了中国评弹网，在国内外交集了数百近千评弹演员、研究者、爱好者，办研究会、演唱会，有的挺专业挺时鲜的，叫什么视频、音频创意赏析会，交流心得，推介评弹。他自称是“评弹老义工”。这就是说，只有付出，没有收益。茶水总要招待的。
二三十年来，康龄搜集了大量评弹资料，包括录音带、录像带、书刊、名家的照片、
签名等，几乎无所不包，家里像个评弹资料库。有关评弹曲目，可以放8000个小时。在苏州，称他为周良（苏州文化系统老领导、评弹专家）第二，怕是名副其实的。
忽然跳出一个想法，人的一生可分退休前退休后，一般而言，在职时作贡献，退休后享受贡献，实际并非都是如此绝对。退休之后，身体健康，一二十年，仍然可以为社会作贡献，对社会有益，或许，有些人退休后的贡献大
于在职时的贡献。
最令人五体投地的，是他豁达的心胸。有一天，他一脸幸福，说我生癌了，胃癌，开刀了，化疗了，一二十步之外都能听到。我倒有点惊讶而不安，他好像说评弹似的，报喜似的，把怎么发现的怎么治疗的，一古脑儿倒了出来，还脱帽给我看，头发开始长出来了。还说，医生问怎么办？他说，你怎么办就怎么办，交给你。化疗三次，说感觉并不怎么痛苦，现在指标一切正常，三高四高都没有，最开心的是胃口特好，红烧肉一次吃几块。他毫无忌讳，听朋友说，凡熟悉的朋友他都广而告之“我生癌了”。现今十年了，指标仍是正常。看来，坦然、豁达，能治病。
老伴走了多年了，三个儿子（他特意讲还有儿媳）都很孝顺，年年自驾出去旅游，游遍全国，出国多次，居然还去了新疆、西藏，没有不适。
前多天，回老家，路过门口，特敲门拜望。三十年前的老房，一楼，显得有点阴湿、破旧。（一起住进来的机关干部，包括我，绝大多数另觅高枝了。）他刚吃好中饭，见我上门，大喜。九十高龄，思维谈吐表情与年轻时无异。说起身体，有何秘方？他说三条：一忘掉年龄，二有所爱好，三有几位好朋友。我说，漏了一条，心境豁达。他说，对，最主要的。
他是什么类型的干部？鄙见，就状态，干部可分三类，一类健康，一类亚健康，一类病态。康龄就是健康型干部。在位时健康，退下了还是健康。所见，这样的干部还是不少。
康令康令，马来了，快乐也。以前，见康龄来，常说：康令康令，马来了。康龄属马，健康、识途、还在奔跑的老马。
（来源：苏州日报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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