水悠悠,晃悠悠。“嘠吱嘎吱”的橹声,敲碎了湾湾小河的星光,敲醒了两岸小鸟的晨梦。
担粪组的4名担粪工兼船工,两人一组,交替把橹,交替休息。把橹的,晨风轻拂,船舱空空,顺水而行,汗珠微沁。休息的,躺在甲板覆盖的尾舱舱底,闭目养神,聆听水波拍击舱壁的细微音律,不时发出节奏性的鼾声。
船儿轻轻的穿过狭小蜿蜒的翁庄河,穿过豁达通直的练塘河,穿过开畅宽阔的六里塘,在远处袅娜的炊烟、激越的鸡鸣、狂野的狗吠护送下,徐徐滑过元和塘,滑入虞山镇。
船儿是到虞山镇的城市公厕掏运粪便的。
1975年的这座小城,三四层高的商业大楼零星矗立,街巷不宽,主街道公交、自行车、行人挤挤一处,城市的节奏那是典型的慢生活。居民衣装款式传统而单调,似是青一色的中山装。人们喜爱军服的草绿色,让主着色为灰青色的人群眼目一靓。
然而,这一切并没有掩住城内居民的气质与骄傲。那白净的脸庞、鲜有布丁的衣着、文绉绉的谈吐,都透视出享有定量供应粮油票的悠闲神韵。城里人什么都好!走的不是泥泞路,喝的可是自来水,晚上散步有路灯,每周影院放映着新电影。甚至那城里人的排泄物,也成了乡下人抢手的农田肥料。
粪船停靠的码头与公厕尚有百米之远。运粪的工具是畅口的木桶,常熟方言叫做粪桶。粪桶口沿左右各向上伸出一只耳状结构的孔洞,毛竹片制成的桶夹洞穿其间,由一根竹质扁担成双挑起,两桶粪便的重量全部落在担粪工的肩膀上。“百步无轻担”。百米远的路程,让4名担粪工分两组接力分别走完上半程与下半程。
五月的江南,温和而湿润。畅口的粪桶满载着粪便,在九、十点的阳光熏催下,散发出独具特色的臭味,让四周的空气不再清新可闻。或许城里人在“劳动者最光荣”的理念灌输下会“熟视无睹”,可担粪工的“乡下人”心理却自个儿在自卑、自嘲、自信,那黝黑的脸庞汗亮亮的,脸上堆起的表情板结结的,心底想的却是一句“大白话”:“没有大粪臭,哪来五谷香?”惟有那绾起裤管的双脚步步有力,仿佛踏着明快又生涩的舞步,承载着粪担的沉重,欢快而窘迫地快走在街头巷口。
仿佛是一种逃逸,又仿佛是一次成功的偷袭,粪便倒满了主舱,粪船便沉重而匆匆地摇晃着离开了虞山镇。
白日当午,船舷拍击水波,浪花飞溅。把橹的汗流浃背,不把橹的生火煮饭。灶具是专门为出行制作的泥质“行灶”,煮饭用的水只能取自船侧的河道。横风迭起,炊烟常将煮饭人的眼睛熏刺得泪花闪烁。
粪船上用餐,考验的是人的胃口。面对满舱的粪便,那色泽,那味道,那不时蠕动着的粪蛆,倘若能够咀嚼出白米饭的香、小青菜的咸,那是需要上乘“功夫”的。担粪人的这等“功夫”在平日里练就。练习的场所是村头的粪坑。午饭时,担粪人会端着饭碗站在坑前,直视着粪坑一口一口地吞咽。“百炼成钢”,粪船上的用餐已是小菜一碟。
……
水悠悠,晃悠悠,船儿在夕光粼粼的小河缓缓前行。“嘠吱嘎吱”的橹声,装满了担粪工对庄稼丰收的希望,装满了他们想过上城里人一般好日子的梦。
写于2018123123:01,修改于2019年元旦
(附注:文中担粪、掏粪、把橹粪船的行为与心理活动,均系笔者亲历。时年笔者18岁。而直面粪坑用餐的历练,是笔者村庄一小伙伴所为。某次笔者正在村头粪坑“蹲坑”,那小伙伴手端饭碗走进了“公厕”。笔者笑问他为什么这样做?他说,是为了适应粪船上的生活。此文谨献给他以及千千万万的乡村务农青年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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